圣门之“学”

作者：马飞骧

来源：作者赐稿

何故“学而”第一？有生而知之者、学而知之者、困而学之者，孔子曰：“生而知之者上也，学而知之者次也；困而学之，又其次也；困而不学，民斯为下矣！”（《季氏》）子曰：“我非生而知之者，好古，敏以求之者也。”（《述而》）生而知之者，世不称一。非不称焉，不可称也。子不语怪力乱神，以浅近示人，而宗趣实高，大化品类，推近及远，唯学为然。学，道、术之总名。学言觉、效。后觉效先觉，已觉觉未觉。灯传火继，使未之绝。有学则有教，教者导也、道也，子曰：谁能出不由户？何莫由斯道也？（《雍也》）。教学相长，尊道而行，立为教义，益见功用。故群伦有知，莫离效觉，圣门成化，特立教学。学之为大，于此可见；学之为重，于此可明。

所学者何？内圣外王之道也。内圣者，明觉自证，体信顺达之道；外王者，应迹殊称，从本垂迹之谓。天无私覆，地无私载，日月无私照，廓然大公，不杂私智。则明觉显本，义理昭著，与天地相似而不违，道济天下而不过，乐天知命而不忧，安土敦仁而爱。显诸仁，藏诸用，范围天地之化，曲成万物，通乎昼夜，成象效法而为盛德大业。《荀子· 儒效》: “圣人也者，道之管也。天下之道管是矣，百王之道一是矣。”又曰:“圣人也者，本仁义，当是非，齐言行，不失毫厘，无它道焉，已乎行之矣。外王者，言其与天地合德，人所归往。”孔子曰：“一贯三为王，言其与天地合德，人所归往，故谓之王。”《易乾凿度》曰：“易有君人之号五：帝者天称；王者美称；天子者爵号；大君者，与上行异；大人者，圣明德备也。”《庄子·天下》：“古之所谓道术者，果恶乎在？曰：“无乎不在。”曰：神何由降？明何由出？圣有所生，王有所成，皆原于一。不离于宗，谓之天人；不离于精，谓之神人；不离于真，谓之至人。以天为宗，以德为本，以道为门，兆于变化，谓之圣人；以仁为恩，以义为理，以礼为行，以乐为和，熏然慈仁，谓之君子；以法为分，以名为表，以参为验，以稽为决，其数一二三四是也，百官以此相齿；以事为常，以衣食为主，蕃息畜藏，老弱孤寡为意，皆有以养，民之理也。古之人其备乎！配神明，醇天地，育万物，和天下，泽及百姓，明于本数，系于末度，六通四辟，小大精粗，其运无乎不在。”故曰圣曰王，皆德称也。以本言之，学在为人；以性言之，学在成仁；以德言之，学为君子；以位言之，学为大人；以果言之，学为圣人天人、神人、至人同此。

学所据者何？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六经（亦称六艺）也。子曰：“兴于诗、立于礼、成于乐”，诗，志也，心之所生；礼，节也，义之所附；乐，和也，事之所成。兴言心之所感，仰观俯察，开物成务；立言行之所施，专直翕辟，继善成性；成言仁之所化，易简通变，广大德业。圣人始教，以诗为先，心能有感，本在于仁。“仁是性德，道是行仁，学是知仁。仁是尽性，道是率性，学是知性。”（马一浮语）

《荀子· 儒效》: “圣人也者，道之管也。天下之道管是矣，百王之道一是矣，故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之道归是矣。《诗》言是其志也；《书》言是其事也；《礼》言是其行也；《乐》言是其和也；《春秋》言是其微也。故《风》之所以为不逐者，取是以节之也；《小雅》之所以为小雅者，取是而文之也；《大雅》之所以为大雅者，取是而光之也；《颂》之所以为至者，取是而通之也：天下之道毕是矣。乡是者臧，倍是者亡。乡是如不臧，倍是如不亡者，自古及今，未尝有也。”《春秋繁露·玉杯》：“诗书序其志，礼乐纯其美，易春秋明其知，六学皆大，而各有所长。诗道志，故长于质；礼制节，故长于文；乐咏德，故长于风；书着功，故长于事；易本天地，故长于数；春秋正是非，故长于治人。春秋之好微与，其贵志也。春秋修本末之义，达变故之应，通生死之志，遂人道之极者也。”《庄子·天下》：“《诗》以道志，《书》以道事，《礼》以道行，《乐》以道和，《易》以道阴阳，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”《礼记·经解》:“孔子曰：入其国，其教可知也。其为人也温柔敦厚，诗教也；疏通知远，书教也；广博易良，乐教也；絜静精微，易教也；恭俭庄敬，礼教也；属辞比事，春秋教也。故诗之失愚，书之失诬，乐之失奢，易之失贼，礼之失烦，春秋之失乱,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，则深于诗者也；疏通知远而不诬，则深于书者也；广博易良而不奢，则深于乐者也；絜静精微而不贼，则深于易者也；恭俭庄敬而不烦，则深于礼者也；属辞比事而不乱，则深于春秋者也。”故言诗、礼、乐，则书、易、春秋并融而无间然。六艺之学，本乎一心，志于道、据于德、依于仁、游于艺，一也。道者天地之所本，德者万物之所受，仁者一心之全德，艺者教学之津筏。故艺为道德之所喻，性命之所托，仁义之所寄，举一艺而六艺备，显圣教施化之机，成德之阶也。

学一言以蔽之者何？曰：“学而时习之，不亦说乎？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？人不知而不愠，不亦君子乎？”圣人施教，不假玄说，亲切至简，三根普被，利钝兼收。大者识其大，小者识其小，未有不得而化之者也。欲显大义，略说三层：

一曰学大志大，象乾，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强不息；

二曰事大业大，象坤，地势坤，君子以厚德载物；

三曰道大德大，象君子，知进退存亡，而不失其正；

“学而时习之，不亦说乎？”天道也；“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？”地道也；“人不知而不愠，不亦君子乎？”人道也。天、地、人三才合一则统之为君大。曰说，曰乐、曰不愠。君子以成德为行，日可见之行也。学以聚之，问以辩之，宽以居之，仁以行之。与天地合其德，与日月合起明，与四时合起序，与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下而天弗违，后天而奉天时。知进退存亡，而不失其正。

学大志大。“学”，在《大学》则“大学之道，在明明德，在亲民，在止于至善。”在《中庸》则“天命之谓性，率性之谓道，修道之谓教。”皆内圣外王之谓。“时习”者，“道不可须臾离也，所离非道也”，“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，造次必于是，颠沛必于是。”“朝闻道，夕死可矣”。文言曰：“元者，善之长也，亨者，嘉之会也，利者，义之和也，贞者，事之干也。君子体仁，足以长人；嘉会。足以合礼；利物，足以和义，贞固，足以干事。君子行此四者，故曰：乾，元亨利贞。”《乾卦·彖》曰：“大哉乾元，万物资始，乃统天。云行雨施，品物流行。大明终始，六位时成，时乘六龙以御天。乾道变化，各正性命，保合太和，乃利贞。首出庶物，万国咸宁。”道无恒无息，习无时无竟，在在处处，不离这个。子曰：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，三十而立，四十而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，六十而耳顺，七十而从心所欲，不逾矩。”（《论语·为政》）十五志于学，七十而大成，圣人如此，学者可不慎与？

事大业大。“有朋自远方来”者，“德不孤，必有邻也”。《系辞上》“鸣鹤在阴，其子和之。我有好爵，吾与尔靡之。子曰：君子居其室，出其言善，则千里之外应之……君子之道，或出或处，或默或语。二人同心，其利断金。同心之言，其臭如兰。”《文言》曰：“坤至柔而动而刚，至静而德方，后得主而有常，含万物而化光。坤道其顺乎。承天而时行。积善之家，必有余庆；积不善之家，必余殃。……君子敬以直内，义以方外，敬义立而德不孤。”《坤卦·彖》曰：“至哉坤元，万物资生，乃顺承天。坤厚载物，德合无疆。含弘光大，品物咸亨。牝马地类，行地无疆?柔顺利贞。君子攸行，先迷失道，后顺得常。西南得朋，乃与类行。东北丧朋，乃终有庆。安贞之吉，应地无疆。”“自远方来”，“远”非西南东北之谓，非实有远也，谓得其“方”(与“方以类聚”之方同)则来。一应而通，一通则变，盛德大业，不离自性，不可穷也，何远之有？

道大德大。“人不知而不愠”者，“君子素其位而行，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贵行乎富贵，素贫贱行乎贫贱，素夷狄行乎夷狄，素患难行乎患难。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。……上不怨天，下不尤人。故君子居易以俟命。”“饭疏食饮水，曲肱而枕之，乐亦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，于我如浮云。”“发愤忘食，乐以忘忧，不知老之将至云尔。”子曰：“苟志于仁矣，无恶也。”“君子之于天下也，无适音敌也，无莫也，义之比。”谓道不远人，人之为道而远人，是非学也。

子曰：“龙德而隐者也。不易乎世，不成乎名；遁世无闷，不见是而无闷；乐则行之，忧则违之；确乎其不可拔，潜龙也。”子曰：“龙德而正中者也。庸言之信，庸行之谨，闲邪存其诚，善世而不伐，德博而化。”子曰：“君子进德修业，忠信，所以进德乎。修辞立其诚，所以居业也。知至至也，可与几也。知终终也，可与存义也。是故，居上位而不骄，在下位而不忧。”“君子以成德为行，日可见之行也。君子学以聚之，问以辩之，宽以居之，仁以行之。夫大人者，与天地合其德，与日月合起明，与四时合起序，与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下而天弗违，后天而奉天时。天且弗违，而况于人乎？况于鬼神乎？知进退存亡，而不失其正者，其为圣人乎？”“天地之大德曰生，圣人之大宝曰位。何以守位？曰仁。”则君子者，德相之谓，以仁守位，则不失其常而天地之德备矣。

圣人之谓学，天地人三才备而大道明，于三问中，妙含三答，义隐而显，旨迩而远，曰说，曰乐、曰不愠，如世尊拈花，迦叶微笑，不立文字，不离文字，和光同尘，显仁藏用，得理成位，道义之门。略申之如下：

“说”者，诚发于中，德性充盈，仁之兴也；子曰：“法语之言，能无从乎？改之为贵。巽与之言，能无说乎？绎之为贵。说而不绎，从而不改，吾末如之何也已矣！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 子曰：“回也非助我者也！于吾言无所不说。” (《论语·先进》) 叶公问政。子曰：“近者说，远者来。”（《论语·子路》） “乐”者，正位居体，和施于外，仁之效也；子曰：“《关雎》，乐而不淫，哀而不伤。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 子曰：“贤哉，回也！一箪食，一瓢饮，在陋巷，人不堪其忧，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，回也！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 子曰：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，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” (《论语·雍也》) “不愠”者，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，仁之全也。或曰：“以德报怨，何如？”子曰：“何以报德？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。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 能行恭、宽、信、敏、惠，子张问仁于孔子。孔子曰：“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。” “请问之？”曰：“恭、宽、信、敏、惠。恭则不侮，宽则得众，信则人任焉，敏则有功，惠则足以使人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 而无愚、荡、贼、绞、乱、狂。子曰：“由也，女闻六言六蔽矣乎？”对曰：“未也。” “居！吾语女：好仁不好学，其蔽也愚；好『知』不好学，其蔽也荡；好信不好学，其蔽也贼；好直不好学，其蔽也绞；好勇不好学，其蔽也乱；好刚不好学，其蔽也狂。” (《论语·阳货》)则君子不器，子曰：“君子不器。”（《论语·为政》）坦坦荡荡，子曰：“君子坦荡荡，小人长戚戚。”(（《论语·为政》）和而不同，子曰：“君子和而不同，小人同而不和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 泰而不骄，子曰：“君子泰而不骄；小人骄而不泰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 求诸己不求诸人，子曰：“君子求诸己；小人求诸人。” 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义以为质，礼以行之，孙以出之，信以成之。子曰：“君子义以为质，礼以行之，孙以出之，信以成之。君子哉！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 而达“知者不惑；仁者不忧；勇者不惧。”之境。子曰：“君子道者三，我无能焉：仁者不忧，知者不惑，勇者不惧。”子贡曰：“夫子自道也！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 子曰：“知者不惑；仁者不忧；勇者不惧。”（《论语·子罕》）

癸巳之秋于京华近湖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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