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庙：一部精神史诗

作者：宋立林（曲阜师范大学洙泗经学院院长、教授、博导）

来源：《走向世界》2025年第40期

了解中国文化，要从孔子开始；了解孔子智慧，要从曲阜开始；了解曲阜，要从“三孔”开始。

曲阜“三孔”即孔庙、孔府、孔林的合称，是世界文化遗产，其中的孔庙，更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。曲阜孔庙，正式名称是“至圣庙”，是祭祀孔子及先贤先儒的礼制性祠庙，也是全国数千座文庙的祖庭。作为国庙长期以来是规模最大的孔庙，占地327亩，规模宏大，大气磅礴，体现出无比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内涵，涉及到中国古代礼制、政教、生活、建筑、艺术、思想、信仰等方方面面，堪称一部中华民族的精神史诗。明代黄昭道曾云：“海岱与阙里，天下古今之大奇观。”我们穿行于孔庙之中，仰观俯察，瞻仰巍峨的大殿，端详肃穆的碑碣，抚摸千年的古树，诵读传世的经典，定如黄昭道所云“胸次悠然，真有可与天地游者”，那就不仅是一次穿越时空的文化之旅，是与古圣先贤心灵对话的思想之旅，也会是感悟匠心独运的艺术之旅、审美之旅。

万仞宫墙：孔子思想与人格境界的象征

在孔庙门外，正对着曲阜明故城的正南门仰圣门。门额上镶嵌着清代乾隆皇帝的御书“万仞宫墙”。其出处源于《论语·子张》中子贡的一个故事。鲁国大夫叔孙武叔在朝廷上对大夫们说：“子贡贤于仲尼。”子服景伯把这话转告了子贡，子贡感慨道：“譬之宫墙，赐之墙也及肩，窥见室家之好；夫子之墙数仞，不得其门而入，不见宗庙之美、百官之富。得其门者或寡矣，夫子之云不亦宜乎！”如果把人的境界层次比喻为院墙的话，我端木赐的只有肩膀头高，而孔子则有好几丈高。后人觉得“数仞”还不足以形容孔子的境界，于是改为“万仞宫墙”。从此，天下文庙前几乎都有一堵“万仞宫墙”。子贡对孔子的赞美，绝非是刻意的吹捧，而是真切的体会。孔子的博学多识、智慧深广、理想远大、仁爱之心，都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。故后世以“圣人”尊之，奉孔子为人之楷模、师表。以学习孔子、希圣希贤为最大的人生目标，塑造了中华民族入世进取、积极有为的民族性格。

圣时门：儒学与时俱进的真实写照

穿过孔庙的金声玉振坊、棂星门、太和元气坊、至圣庙坊，才走到孔庙的正式的大门——圣时门。它建于明永乐十三年（1415年），清雍正八年（1730年）世宗钦定为“圣时门”。“圣时门”的命名当然也有出处。《孟子·万章上》记载孟子的话：“伯夷，圣之清者也；伊尹，圣之任者也；柳下惠，圣之和者也；孔子，圣之时者也。”孟子认为在历史上有好几位圣人。与其他几位不同，孔子是圣之时者。20世纪30年代时候，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：《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》，讽刺说：“孔夫子的做定了‘摩登圣人’是死了以后的事，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。”摩登，就是modern，用今天的翻译就是时髦。这显然是有点挖苦的意思的。但是，孔子确实不是顽固不化的人，而是与时俱进的人。这就是孟子所把握的“时”。孔子对时理解得特别深。在传为孔子所作《易传》中，“与时偕行”“与时偕极”的说法多次出现，与时偕行，就是今天常说的“与时俱进”的源头。孔子所创立的儒学，内在具有“保守”与“创新”的平衡智慧。一方面，孔子强调“述而不作”，重视对历史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守护，但同时又强调“与时偕行”，重视变革和创新。《周易·系辞下》云：“穷则变，变则通，通则久。”《大学》云：“苟日新，又日新，日日新。”在传承与发展、继承与创新之间达到一种兼顾平衡，这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智慧。中华文明具有“连续性”与“创新性”的突出特性，不能不说是与孔子所创立的儒学密切相关的。

弘道门：儒学进取精神的精准概括

穿过圣时门，再前行百余米，跨过璧水桥，就是始建于明代洪武十年（1377年）的“弘道门”。弘道门的取名来自《论语·卫灵公》上有一句话。子曰：“人能弘道，非道弘人。”道，既指思想学说，也指这一学说所追求的最高理想。孔子说：“朝闻道，夕死可矣。”意思是我早上把道弄通了，我晚上死了都心甘情愿，这一生值了，死而无憾，可以瞑目。这句话意在强调“闻道”的艰辛及重要性。对于道，有一个次第：求道、闻道也就是明道、行道、弘道这样一个从知到行的过程。儒家讲知行合一，就是先要通过学习，去追求道的真义，弄清楚道是什么。然后付诸行动，去行道、弘道。这样，道才会薪火相传。道，作为最高的理想，是人应该追求的目标。有了目标，就有了方向，就有了内驱力。因此，儒家强调，先要“立志”，树立高远的理想。孔子说：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”，不是说孔子到了十五岁才开始立志好好学习，这里的“学”其实就是“道”的另一种表达。孔子主张“志于道，据于德，依于仁，游于艺”，强调“士”就是“志于道”的人。如果没有志向，人就难以产生进取的内驱力。明代大儒王阳明说：“夫学，莫先于立志。”在《启问道通书》中，王阳明强调：“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，只是立志。”海上航行需要灯塔，人生之路需要理想信念。如果没有理想、信念、目标，人便会庸庸碌碌、稀里糊涂，失去人生的意义。因为，人生意义本来就是在我们追求的当中逐渐产生的。培养人的志向，树立远大理想，进而为之奋斗，这就是弘道的精神，这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最可宝贵的精神，这一精神在中国共产党率领中华人民进行革命事业、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中，更是有着鲜明的体现。

大成殿：兼收并蓄方能有大成

从弘道门继续前行，过大中门、同文门、奎文阁、大成门，穿越杏坛，抬眼一看，一座高大雄伟的建筑，赫然在目。这就是整个孔庙最核心的建筑——大成殿。“大成”之名，来自《孟子·万章下》“孔子之谓集大成”。孔子何以成为中华文明中具有枢纽性的人物？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在春秋战国那样一个中华文明的轴心时代，惟有孔子能够“寓作于述”，既能够以博大的气魄集尧舜三代文明之大成，且又能以“革故鼎新”的勇气，对上古文明进行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，让古老的文明焕发生机，获得新生，这种“圣集大成”“开启系统”的双重贡献，让中华文明既具有了突出的连续性，又彰显出突出的创新性。

孔子一生好学，由好学造就了博学。好学反映了孔子的博大胸襟，能够向不同的人请益，吸收不同的知识、智慧。在知识上，孔子是那个时代罕见的全能型人才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精湛娴熟，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无不贯通。真令人敬佩其好学乐学的品质、持之以恒的态度、学无止境的精神。所以，孔子才能像雍正皇帝书写的大成门的对联所说“先觉先知为万古伦常立极”。其实大成殿内前后内金柱分别悬挂清高宗乾隆题写的两副对联。我们先来看这一副：

觉世牖民诗书易象春秋永垂道法，

出类拔萃河海泰山麟凤莫喻圣人。

上联说的是孔子的历史功绩，“觉世牖民”指孔子通过《诗》《书》《周易》《春秋》等经典智慧施行教化，让天下人能够觉醒觉悟。下联说的是孔子的人格境界。这一联取义于《孟子》记载的孔子弟子有若的话：“岂惟民哉？麒麟之于走兽，凤凰之于飞鸟，太山之于丘垤，河海之于行潦，类也。圣人之于民，亦类也。出于其类，拔乎其萃，自生民以来，未有盛于孔子也。”说孔子是“出类拔萃”的圣人，就像河海、泰山、麒麟、凤凰一样，是各自物类的极致，但这也“莫喻圣人”，无法形容出孔子的人格高度。

尽管后世很难再出现像孔子这样“圣集大成”的伟大思想家，但兼收并蓄的文化心态被后儒传承下来，内化为中华文化的高贵品质。在孔子思想的影响下，中华文明形成一种“学习型文明”，向来不惮于向异文明学习，秉持开放包容、和而不同的心态，广采众长，融为一炉，造就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。其实，大成门前面的“十三碑亭院”，也能够体现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和统一性的一体两面。碑亭中，保存着唐、宋、金、元、明、清至民国的57块石碑，碑文多是皇帝对孔子追谥加封、拜庙新祭、派官致祭和整修庙宇的记录，由汉文、八思巴文、满文等文字刻写。这么多少数民族政权尊孔崇儒，体现了高度的文化认同，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，塑造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。

责任编辑：近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