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建诗二首解

作者：马飞骧

来源：作者赐稿

南宋严羽《沧浪诗话·诗辩》云：“夫诗有别材，非关书也；诗有别趣，非关理也。然非多读书、多穷理，则不能极其至。所谓不涉理路、不落言筌者,上也。诗者，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诸人惟在兴趣，羚羊挂角，无迹可求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，不可凑泊，如空中之音，相中之色，水中之月，镜中之象，言有尽而意无穷。”

常建生逢盛唐，且开元间与诗家天子王昌龄为同榜进士，自是风华卓绝，不同流辈。虽仕宦不得意，留诗不多，即以《宿王昌龄隐居》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二首五言诗，亦足平视侪辈，不愧严沧浪所称“不涉理路、不落言筌”者。历来二作为人称颂，惜真知其味者鲜少。予暇课子，发其微旨，见其高明而示之，录之如下。

《宿王昌龄隐居》

原诗：

清溪深不测，隐处唯孤云。松际露微月，清光犹为君。
茅亭宿花影，药院滋苔纹。余亦谢时去，西山鸾鹤群。

作者取向晚之景，为文造境，以合“宿”字。八句可用“孤清”二字蔽之，清以显孤隐独标之概，孤以呈清高远举之姿。亦景亦人，亦境亦情，清绝清妙，孤迥孤绝，只从二字着眼。诗之眼目既定，则后面行文，处处宜作回护。散文所谓“形散神聚”，太极拳所谓“整劲”，拇战所谓“拳拳不离大拇指”，《诗》所谓“寤寐思服”，《书》所谓“念兹在兹”“允执厥中”皆此理也，合于一切道。

首句“清溪深不测”单提“清”，次句“隐处唯孤云”单提“孤”，参互成文，合以见义。“清溪深不测”清深，“隐处唯孤云”清高，“松际露微月”清穆，“清光犹为君”清和，“茅亭宿花影”清疏，“药院滋苔纹”清嘉，“余亦谢时去”清闲，“西山鸾鹤群”清逸。“清溪深不测”孤远，“隐处唯孤云”孤逸，“松际露微月”孤迥，“清光犹为君”孤洁，“茅亭宿花影”孤淡，“药院滋苔纹”孤迈，“余亦谢时去”孤绝，“西山鸾鹤群”孤超。

看似处处写景，实则句句写人：“清溪深不测”，王氏如溪之清深孤远，远离嚣尘；“隐处唯孤云”，王氏如云之清高孤迥，不同流俗；“松际露微月”，王氏如松之清隽孤直，如微月之清穆孤迥，收敛锋芒；“清光犹为君”，王氏如光风霁月，清和孤洁，一派祥和；“茅亭宿花影”，王氏如花影之清疏孤淡，馨香宜人；“药院滋苔纹”，王氏之善于摄生，清嘉孤迈，神形健旺；“余亦谢时去”，作者孤绝而往，好之也；“西山鸾鹤群”，作者孤超而出，乐之也。

看似句句实写，实处处虚写，实以显虚，虚中藏实，二而一也。以象观之，景实人虚；以义观之，人实景虚；以道观之，人景浑然。所谓意象者，取象必以合诗旨之情之境为宜，故清溪孤云，苍松明月，花影苔纹，西山鸾鹤，无一不合人、境之孤清，所谓“不着一字，尽得风流”者，此作当之，故为上乘。

明周珽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》云：“周敬曰：征君诗神气清朗，如此篇与《题破山寺》意趣俱到，可谓吃着丹头。地水火风皆可助我变化者，是天然学问人，刘辰翁曰：清远沉冥，不类色相，景同意别。”明钟惺、谭元春《唐诗归》：“是昌龄一幅小像”。可谓常建知音。

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

原诗：

清晨入古寺，初日照高林。竹径通幽处，禅房花木深。
山光悦鸟性，潭影空人心。万籁此俱寂，但余钟磬音。

《宿王昌龄隐居》写向晚之景，两处用“清”字，且起首以“清”字引领全篇，带出“孤”字，“孤清”是其诗眼，即隐居之景境孤清，隐者之境界孤清。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写清晨之景，亦以“清”字开篇，带出“空”字，“清空”即是其诗眼。寺院避尘，早晨更显清静，后禅院则更为清幽。禅宗论“空”，故通篇亦极写空境，以合禅理。

“清晨入古寺”写清静、空静之境。清晨为时间，古寺为空间，晨之清、寺之古，一“入”字而破碎时空，即今即古，无今无古。“初日照高林”写清明、空明之境。初日为时间，高林为空间，日之初、林之高，一“照”字而时空一如。日代佛光，林代众生。则清晨入于古寺，而深感佛光普照，亘古如斯。

“竹径通幽处”写清幽、空幽之境。竹者，清高之物；径者，道也。竹径清幽，喻佛法；幽处空幽，喻禅理。通者，无碍。竹径与幽处相通，即佛法与禅理无碍，而必通以达之也。“禅房花木深”写清穆、空玄之境。参禅悟道，由外而内，由浅及深，竹径之所通幽，即禅房之所在，所谓登堂入室也。禅房清穆，即禅之理窟，禅理本空玄，而真空即妙有，无有则空亦不存，其机则死，故以花木之深，写禅理本在生机处也。

“山光悦鸟性”写清灵、空灵之境。禅理本天成，不假他求。入禅房之幽，即指入理地之奥堂，悟幽玄之禅理，则不惟花木深茂，即山光飞鸟，无不生机勃勃，现其自性如此也。“潭影空人心”，写清空、空妙之境。自性即现，则禅理已得，生机无限，故心如潭水之静，可以鉴照来物，历历见潭中之影。所谓“胡来胡现，汉来汉现”，不住于有无也。此影即有即无，而潭水、人心本有此清空、空妙之用也。

“万籁此俱寂”，写清寂、空寂之境。“万籁”即指群动，声闻之万缘也；“俱寂”即指摈息诸缘，由有而空也。“但余钟磬音”，写清远、空幻之境。万籁俱寂，由动而静，由有而空，则钟磬音余，袅袅不绝，则是亦空亦有。所谓“色不异空，空不异色，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”，即此理也。

此诗与《宿王昌龄隐居》看似写隐居之景，实写隐居之人为同一手段，看似写禅院，实则写禅理。而二诗皆不着痕迹，所谓“天然学问人”。

此诗不惟见常建深得禅理三味，亦见其诗境之高妙，真有“空潭泻春，古镜照神”之致，往来千载，不可言筌。

明邢昉《唐风定》云：“诗家幽境，常尉臻极，此犹是其古体也。”谭元春《唐诗归》云：“妙极矣，注脚转语，一切难着，所谓见诗人身而为说法也。清境幻思，千古不磨。”明周珽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》：“陆钿曰：读此诗，何必发禅家大藏，可当了心片偈，更妙在镜花水月。”可谓知者。

南宋严羽《沧浪诗话·诗辩》云：“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,遂以文字为诗，以才学为诗，以议论为诗。夫岂不工，终非古人之诗也。盖于一唱三叹之音，有所歉焉。且其作多务使事,不问兴致；用字必有来历，押韵必有出处，读之反复终篇，不知着到何在。其末流甚者，叫噪怒张，殊乖忠厚之风，殆以骂詈为诗。诗而至此，可谓一厄也。”此公以正法眼，说上乘法，老婆心切，发人深省。

注：前说所用清、孤、空诸词语，旨在提点作者紧扣诗眼，见其造境之能，不可执着。

2023年12月于京华凤栖山房